
城市漫步|温州:在流水与群山之间
“在流水与群山之间——这或许就是温州最动人的姿态。如水般流向世界,又如山般坚守根本。”
高铁缓缓驶入温州南站。
从湖州启程时,天色灰蒙蒙的,透着江南秋日特有的阴寒。列车向南飞驰,窗外的景致渐渐明亮起来,待到停靠在月台时,竟已是满目阳光。不过三个小时,却仿佛经历了一场季节的更迭。
走出车厢,好友M在出站口等候,我们相视一笑,没有过多的寒暄。我们是大学同窗,也是多年挚友。有些日子未见,但一切情谊尽在心中。
说来奇妙,我虽从未踏足过这片土地,却因几位温州挚友而对这里怀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。他们身上共有着某种特质:务实而不失温情,精明却格外重义。以人窥城,爱屋及乌,“温州最美的风景是人”——这句隔空的印象,终于要在此刻落地检验。

M驱车带我来到温州龙舟运动中心,阳光洒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,场馆里还零星可见亚运的印记。“那段时间,我忙前忙后。”M说这里是他的“来时路”——这个词用得真好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来时路,而他的这一条,连接着故乡与世界。
中午,M接上他的女友——典型的温州姑娘,眉眼灵动。我们去了郑正亮海鲜。店面虽不豪华,但海鲜池里涌动着的都是大海的馈赠。盐焗泥螺咸香入味,蟹粉豆腐嫩滑鲜美,还有那不知名的海鱼,用最简单的方式,保留了最本真的鲜甜。

“就像温州人做生意,要的就是鲜活,要懂得把握火候。”这话说得在理。美食之道,往往也映照着一个地方的处世哲学。
饭后我们前往江心屿。门票价格的差异让我这个外地人略感诧异——本地人六元,外地人三十元。这或许就是本地与异乡最直接的标识。

渡轮破开瓯江的黄浊江水,江心屿如青螺浮在水面。最先看清的是东塔——塔顶竟生长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树,在夕照中勾勒出奇特的剪影。后来才知道,这座唐末的古塔在清朝时失去了塔顶,飞鸟衔来的种子在砖缝间生根发芽,百年光阴,竟长成了如今的模样。生命的韧性,就这样在历史的残缺处找到了立足之地。

登岛后,我们自西园始游。西园处处透着“新”意——新修的亭台楼阁、色彩明艳的儿童游乐场、挂着创意招牌的茶咖小店。这一切整齐光鲜,却像未曾浸染时光的画卷,少了几分韵味。我们未作久留,径直往东园而去。
甫入东园,空气仿佛都厚重了几分。“古”意在这里有了具体的形态:浙南革命纪念馆肃立林间,烈士纪念碑高耸肃穆,唐塔宋寺的飞檐在榕树掩映间若隐若现。最动人的是那些古榕,气根垂落如须,树冠遮天蔽日,仿佛每一片叶子都承载着百年记忆。

行至深处,英国领事馆旧址的红砖拱廊赫然眼前。维多利亚式建筑与江南园林在此并存,时空在这里交错折叠,让人顿生恍惚。
文天祥祠静立在西园一隅。祠堂简朴,碑刻上的字迹已被岁月磨蚀得有些模糊。这位南宋孤臣曾被囚于此一月有余,却在此写下“江畔如今始见面,山间如旧相识来”的诗句。站在古柏荫下,忽然对温州这座城市有了更深的理解——它既孕育了主张“经世致用”的永嘉学派,又在朝代更迭中坚守着文天祥这样的士人气节;既是面朝大海的商贸重镇,又是依山傍水的文化古城。
西东两园,一新一旧,一如温州的两面:一面是勇立潮头的开拓精神,一面是扎根传统的守正之心。这种看似矛盾的特质,实则共同构成了这座城市独特的生命力。
江心屿太大,我们匆匆从西行至东后,却发现东园码头关闭,需返回西园搭乘。渡轮半小时一班,我们沿着江岸疾走,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。在渡轮鸣笛的最后一刻,跃上甲板。这种与时间赛跑的狼狈,反倒成了旅程中最鲜活的记忆。
五马街的夜晚是另一种江湖。这条始于东晋的老街,在夜色中苏醒。霓虹流淌如河,将青石板路面染成斑斓的锦缎。街口那组五马雕塑昂首奋蹄,雄奇姿异,在灯光下呈现出流动的青铜光泽——传说王羲之任永嘉太守时,常驾五马出行巡城。


五马街的妙处,在于它恰到好处的混沌。百年老号的金字招牌旁,是网红奶茶店排起的长龙;瓯绣店里老师傅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,隔壁潮牌店的音响震得玻璃窗微微发颤。这种新与旧的交织并不让人觉得突兀,反倒像一场延续了千百年的市集,只是货品从瓯绸瓷器换成了文创潮玩。

拐进纱帽河街,空气骤然变得柔软。空气中飘着甜品店的奶油香、花店的玫瑰香,还有女孩们发梢若有若无的香水味。精品店的橱窗里陈列着最新款的衣饰,美甲店灯火通明,女孩们低头挑选着花色。这里的节奏明显慢了下来。


两条街巷,一主一辅,一刚一柔,恰似温州性格的两面——五马街是闯荡四海的温州商人,豪迈大气;纱帽河是深谙生活美感的温州女子,精致婉约。
温州的秘密不在于它保留了多少古迹,而在于它让传统活成了日常的模样。
晚餐在M家中进行,暖光笼罩着圆桌,碗碟碰撞声里弥漫着家的温度。地道的温州味道次第呈上,鸭舌卤得恰到好处,雪蛤清甜润肺。温州鱼丸——不是圆形的,而是不规则的条状,入口弹牙,能尝到纯粹的鱼鲜味。与之相映成趣的,是冰镇三文鱼的清甜与鹅肝的丰腴。当鹅肝在舌尖融化的瞬间,浓醇油脂与鱼丸的清雅形成奇妙的二重奏;威士忌的烟熏气息掠过味蕾,又与卤味的醇厚彼此呼应。

若要寻一个真实而生动的温州,最好的答案,或许就藏在这样一顿寻常人家的晚餐里。它比任何史料都更鲜活,比任何地标都更地道,是这座城市最真诚的注脚。
次日上午,M带我吃了温州糯米饭。晶莹的糯米压实成碗状,扣在青花瓷碗里,上面铺着脆嫩的油条碎、香浓的肉松,还浇了一勺秘制的香菇肉末汤汁。入口的瞬间,糯米的软糯、油条的香脆、肉松的鲜美层层绽放。这看似简单的一碗,藏着温州人对晨光最温柔的敬意——再匆忙的日子,也要好好吃一顿早饭。

早饭后信步走向白鹿洲公园。与五马街的喧嚣判若两个世界,这里是另一番光景。晨光透过香樟树的缝隙,在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公园中央的湖水静默如镜,倒映着岸边的垂柳和远处的现代楼宇。相传古时曾有白鹿衔花而至,给这座水城带来祥瑞。如今白鹿已不可见,但这份诗意却沉淀在公园的每个角落。
这或许就是温州的另一种节奏:懂得奋进,更懂得在奋进中为自己留一方宁静的天地。
“瓯江江水碧如蓝,日日行人去不还。唯有江心双塔影,年年送客过横岚。”回程前,M 还送了我一本书《温州人的大历史》,尽管还没读。
在流水与群山之间——这或许就是温州最动人的姿态。如水般流向世界,又如山般坚守根本。